阿兰·德龙:因为是你,因为是我

法国巨星阿兰·德龙去世,终年88岁。正如法新社联合新闻稿中所说:“一头既令人着迷又分裂的巨兽去世了。”而尽管他的家人在发布讣告时,请求媒体和外界别再炒作阿兰·德龙生前的绯闻,呼吁大家尊重他的隐私。但没办法,那些真假难辨、好坏不分的旧日往事早已如潮水般铺天盖地。

背负着“影史最美面孔”这份殊荣的阿兰·德龙,注定也是法国有史以来最受争议的男演员。他与“茜茜公主”罗密·施耐德的恋情,曾因中途背叛而饱受“渣男”骂名;他的保镖马尔科维奇的离奇死亡,至今都是未解之谜;他与大导演维斯康蒂的同性疑云,依然是影迷们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
阿兰·德龙一生拥有过五个女人,共育有四个孩子,以至他的整个晚年都深陷子女争夺遗产的风波当中,甚至被曝惨遭日本女友的虐待。而就在五个月前,法国警方还从他家中搜出72支枪和3000发子弹,一度引发轩然大波。

但与此同时,阿兰·德龙却是电影史上公认的20世纪最伟大男演员之一。正如他当年在戛纳电影节上回顾自己一生时所说的:“我唯一感到骄傲的,就是我的演员生涯。”从五十年代末踏入影坛以来,到九十年代末慢慢淡出观众视野,他共拍摄过九十多部电影,曾跟梅尔维尔、维斯康蒂、雷内·克莱芒、安东尼奥尼等电影大师们有过深度合作。

纵观他的电影代表作,既有像《佐罗》《黑郁金香》这样家喻户晓的商业制作,又有像《独行杀手》《豹》《蚀》《红圈》《洛可兄弟》《怒海沉尸》等这样注定名垂影史的永恒艺术经典。固然美貌是他入行的敲门砖,但演技的不断锤炼与精进,也让他一步步得以成为时代的风向标。

1960《怒海沉尸》

1962《蚀》

1964《黑郁金香》

有关阿兰·德龙生命中的种种艳闻轶事,已经被各路看客们传得沸沸扬扬。在这昔日巨星不断陨落的时代,死亡这件事似乎也不再被我们看得如此重要,往往只够得上半天的热搜而已。但对真正认真看过阿兰·德龙电影的影迷而言,在通篇累牍的祛魅与批判的声浪中,或许也会有一两个清醒的声音偶尔嘀咕几句,仅仅用“渣男”一词就给这样一位演员盖棺定论,或许真的太有失偏颇。

1967《独行杀手》

1975《佐罗》

1987年,阿兰·德龙在北京

这篇悼文并无意于为阿兰·德龙“树碑立传”,谨此跟大家共享几则他生前的采访,或许能看出一些他生而为人的某些蛛丝马迹,以及他在凯撒奖颁奖典礼上为罗密·施耐德70周年诞辰致辞的些许动人言语。

1959年,电影《洛克兄弟》片场

24岁,对未来的演员之路满怀憧憬

记者:阿兰,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,听说你的生活不太有规律,这点早已名声在外。你现在改变了很多啊!

阿兰·德龙:

我想我确实改变了很多,他们逼我改的。

记者:你做这个拳击训练,不只是为使肌肉更完美吧。是为正在筹备的电影吗?

是维斯康蒂的电影《洛可兄弟》,将会在一月底拍摄。在电影里,我要扮演一个厉害的拳击手。所以我跟自己说,要有职业精神,要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。如果要真的看上去像个拳击手,就必须训练。我每天早上都在这里训练两三个小时。

1960《洛可兄弟》

记者:拳击电影一般都特别简单直白,就几个拳击手打三四场比赛就结束,没有什么智慧;但维斯康蒂的电影,更多是智力型的、聪明的。

是这样。

记者:你演的这个拳击手是怎样一个角色?

这部新电影的主题是“Joseph和他的兄弟”的现代版,而我就是电影里的那个Joseph,我依靠打拳而成为拳击手,是为了养活家人。

记者:你在当下是法国年轻一代演员的代表,很自然就获得认可,大家都很喜欢你俊美的外表,这个地位和头衔在某种程度上令人羡慕,但也难以把握,或许有时会让你处于某种困难的境地。我们都说,成为一个知名演员差不多需要十年时间,但一个青年偶像等不起十年,你觉得偶像算演员吗?

不,我完全不认同偶像是演员。我觉得,我还需要十年才能成为真正的演员。因为成为演员需要付出很多年的努力,它毕竟是个职业。对我而言,这个职业代表的是我的一生。

记者:目前的一切,都发展得太快,对你来说,这样的改变会让你迷失自我吗?

我会全力以赴的,不让自己被淹没。我会尽可能地保持自我,就像原来那样,保持简单平和。

记者:那就是不把自己太当回事。

对,别把自己太当回事。我有个榜样,很好的演员,我一直在学习他的优点,他就是让·马莱,始终保持如一的好演员。

记者:现在一代一代的变化真的特别快,以前差不多是时隔二十年一代,现在是每一代才持续两三年。让·马莱已经算是你的祖父辈了,不知你是否相信大家都在说的所谓对生活的热情?

是的,我相信,我觉得我也是一份子,我也有对生活的热情。我很喜欢詹姆斯·迪恩,也崇拜他。有人把我跟他相比,让我受宠若惊。

记者:你觉得你是一个坚强的人还是脆弱的人?

两者都有点吧,有时候特别坚强,有时候特别脆弱,尤其是在朋友面前。

记者:拍电影这短短几个月来,你已经改变了很多吗?

我肯定改变了很多,精神上的改变。

记者:你是否还能认得镜子前的自己?

能,因为我首先最在意的,就是永远可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。

记者:我们经常说,那些拳击场上的拳击手,如果不能取得成功,那他们的人生就会变得很糟糕,甚至走上歧途,比如变成街头混混、流氓之类。如果你不走拍电影的道路,那你的人生会不会走上歧途呢?

这我无法回答。

1967年,电影《独行杀手》上映前

32岁,在法国电视台畅聊这次合作

记者:作为演员,跟梅尔维尔导演合作是什么感觉?

需要强调的是,《独行杀手》是我职业生涯里很重要的一部作品。它的主题很简单,它是一部关于孤独的电影。如果引用一句台词来说,就是最深沉的孤独。对杀手来说,他就是生存在丛林里的老虎。

记者:太沉重了。你的角色就是这么孤独吗?

没错。这是个现代的杀手,他就生活在今天的巴黎。就是这样一个都市丛林之虎的孤独故事。

记者:听起来非常精彩。

我很幸运可以出演这个角色。在跟导演简短的交谈后,我就决定要出演他的这部杰作。这是我迄今为止最愉快的一次工作体验。他是最棒的,他是对电影理解最深刻的一位影人。这也是我目前接到的最大的一笔制作,有最好的摄影师,最理想的合作伙伴,简直是电影的教科书。

记者: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,因为我知道你有接到很多大片邀约,你是如何做出这样抉择的呢?我想除了你对梅尔维尔导演的欣赏之外,你们应该也有许多共同语言。

没错!

1969年,保镖离奇死亡事件

34岁,受审48小时后的首次采访

其实我刚回来,结束了48小时的审问。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,但不管怎么样,我还能做什么呢?我感觉没那么累了,只要回到家,打五分钟台球,我就忘记了一切。

记者:马尔科维奇的尸体在10月1日被人发现了,人们说他是你的代表和你的保镖。

不,他从来不是我的保镖。

记者:那是什么呢?

这都是不友好的媒体人士说的。首先,他是我的朋友,他也是我的代表,但他从来都不是我的保镖。我非常喜欢他,他是我的朋友,自然也是娜塔莉的朋友。那还是很久以前,我和我的妻子离婚后,她成为了他的情妇。这很正常,她是自由的。虽然其实也很尴尬,因为她选择了我的朋友。但她有她自己的生活,阿兰·德龙:因为是你,因为是我而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。就是这样而已,没别的。

记者:在你的众多朋友当中,也有很多恶棍朋友,是吗?

是的,有什么问题吗?

记者:是真的有吗?

是,这有什么奇怪的吗?我认为这是属于我的特权,去选择什么样的朋友或者什么样的朋友来选我。他们是黑帮、恶棍、牧师或者和尚都没关系。

记者:你有能力去杀一个人或者让他被杀吗?

这是能问的吗?现在正在调查马尔科维奇案件当中。如果我说是的,人们会说,啊哈,终于承认了;但如果我说不是,他们又会表示怀疑。

记者:马尔科维奇的弟弟亚历山大声称,他在你家遇到了蓬皮杜先生。

他是一个骗子!

记者:他声称他遇到了蓬皮杜先生。

让他去声称吧!

记者:但是在巴黎这边有一个很隐晦的传言,说你和蓬皮杜先生,还有一些亲近的人开疯狂派对。

这就是那种所谓的浪漫小说,全都是胡编乱造而已。警察已经证实了这是根本不存在的。为什么我们蓬皮杜先生的名字会被卷进这个事件?疯狂派对从不存在!对我而言,最好的狂欢,是两个人之间的狂欢。

记者:人们不会当着你的面去直接说,但是他们觉得,非常非常强烈地觉得,你有同性恋倾向。

假如我是,这有什么问题吗?如果我是,这是什么有罪的事情吗?如果我喜欢,我会做的。有一个很棒的法国演员,名字叫米歇尔·西蒙,他曾经说过,如果你喜欢山羊,就和你的山羊做,但是去爱是最重要的。

1971年,梅尔维尔拍遗作《大黎明》前

36岁,跟导演一同做客电视访谈节目

记者:阿兰,在你的演艺生涯中,你演的大多都是坏人。

演什么人并不重要。比如在《红圈》中,如果你问我演的什么人物,我说我是一匹孤独的狼。

记者:你为什么喜欢孤独者?你做什么都很成功,你还有你的朋友圈。你内心有潜在的孤独感吗?

我觉得在不同程度上,我们都是孤独者。我可能是……绝对是,所以我在内心发现它。

记者:你似乎总选择那些不必惹人喜欢的角色。

重要的不是角色惹不惹人喜欢,重要的是如果你想扮演这个角色,那你能不能把他演好,还有就是谁来指导你。让-皮埃尔知道,如果他说明天我们要拍这个,我就会说,你怎么说就怎么做。跟其他人不是这样。

1970《红圈》

1993年,电影《豹》诞生30周年

58岁,回忆与维斯康蒂共事的时光

记者:你在维斯康蒂身上学到了什么?

纪律,还有对于职业的尊重。身处拍摄现场的纪律,这不是随便什么纪律,而是影片正常拍摄所必须的。

记者:你也跟雷内·克莱芒、安东尼奥尼都有过合作,他们的工作方式跟维斯康蒂有何不同?

卢奇诺是个天才,无论在导演、布景还是绘画方面,他都是天才。克莱芒也很有才,对我而言他是个最棒的演员的领导,但不是纯粹的导演,而是我认识的最有个性的导演。安东尼奥尼有点全而不专,什么都懂一点。我觉得我很幸运可以认识他们,我很幸运自己可以跟欧洲这些电影天才一起工作,这太美妙了。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。

1963《豹》

记者:电影《豹》中除了舞会那场戏,还有那些戏让你感到骄傲的吗?

作为演员,我并不感到骄傲,因为不应该是演员去感到骄傲。当我想到《豹》时会想两件事。其一,我每次听到《豹》的原声音乐都会落泪,因为它让我回忆起太多的美好时光,这是我演员生涯中所不能超越的一点。另外还有一个令我感到充满好奇的场景,那是唐克雷迪的第一次正式亮相,他和他的爱犬在一起,我抚摸拥抱爱犬,我跟我的狗说话,这场戏让我感到很震撼。

记者:拍摄结束后,你对《豹》留有什么回忆?

《豹》给我留下了非常多的回忆,有关拍摄过程的回忆,以及有关卢奇诺的回忆。我当然还会有很多其他的回忆,没错。我拍过很多戏都充满美好的回忆,我把所有都留在心里。

记者:《豹》有时会出现在你的梦中吗?

我梦到的是我的年轻岁月,梦到的是我那些年的生活,而不只是跟《豹》联系在一起。六七十年代是我的黄金岁月,现在都已经结束了。那都是和故人的回忆,那是自己的怀旧之情。那些都是自己不再拥有的年轻面容,还有哪些走了不再回来的人们,我们无法再完成同样的事情了。

记者:维斯康蒂后来邀请你出演《局外人》和《无辜》,你为何拒绝?

《局外人》我有点记不清楚了,应该是跟我当期有冲突,那时我在拍其他导演的电影。《无辜》实际上是被我断然拒绝的,因为卢奇诺那时的风格已经确立,我不能只是沿着走过的路继续下去。我不能想象如何和半瘫的卢奇诺继续拍摄,这对我来说太艰难了。

记者:你和维斯康蒂最好的回忆是什么?

我说不出,因为所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光都很特别。我无法在《洛可兄弟》《豹》和戏剧中选出最好,很难把这三者区分开。《豹》是如此不同寻常,《洛可兄弟》是如此令人惊奇,手心手背都是肉,我无法做出选择。这一切把我们的幸福保存了下来,就像是食品的保鲜一样,很难找出另一个有同样水准的东西。我会通过其他事情来回忆。

记者:如果你只能保留他的一个形象的话……

我做不到,因为我的脑海中有一系列关于他的各种影像,说话、微笑…他的行为动作是如此丰富。在我的生命中,他就是一个天才,就是这样。另一个形象就是,他跟所有人讲话都很大声,用某种意大利语口音。他就这样对我们训话,带着大舌音,不管说什么都带着口音,这就是他。

2008年,法国凯撒奖颁奖典礼

73岁,为”挚爱“罗密·施耐德致辞

当我被要求向她致敬时,我同意了。当我被问到是否可以向她转达荣誉凯撒奖时,我接受了。为什么?

因为今年你70岁,因为我非常想念你,因为我们五十年前曾经订婚,因为我们四十年前曾在电影《游泳池》里一起游泳,因为我们是恋人,因为我们在一起很幸福,我们还为David去世而难过。

因为是你,因为是我。这就是为什么。

编辑|骑屋顶少年;转载请注明出处

电影是艺术的最后一口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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